那是四年前了，Airbnb还没有火起来，所有的酒店预订网站上都没有，我也不记得我究竟是怎样将Tess的小园子翻出来的。我先是给Tess电话，后电子邮件，她给我回复了极为详细的路线说明和入住指示，她说，我会把写有你们名字的纸条挂在木屋门口，你们进园子大门，右转就能看到了。她还说，希望到时候我刚好在，可以见到你们。这句话让我有一点困惑，难道我们有可能住一天旅馆却见不到主人，也没有服务生?
我们开车从Bellevue出发，沿着5号公路南下，从Tacoma过了普吉湾折向北行，到了奥林匹亚半岛就上了美西海岸著名的101公路，车在森林里穿行，蔚蓝海的影子的窗外若隐若现，到了薰衣草小镇Sequim，路过假日酒店集团的时候，先生开始嘀咕，你为什么不订这种连锁酒店呢，又干净又方便。哼，这个工业化的人，我懒得跟他争辩，这时车已开进一条乡村小路，一栋整洁的乡村小楼前一片栅栏围住的小小牧场，两只羊驼趴在草地上晒太阳，懒洋洋的，时间对它们好像是静止的，一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
继续开往乡村的更深处，Tess的邮件被我打印出来就拿在手边，竟然也没有想到用谷歌地图，总算拐进那个小小的庄园时，简单的木栅栏里有两匹马儿，也在悠闲地晒太阳，碎石子路，蘑菇般散落的木屋，整齐的柴火堆，木风铃，木架子，架子上搭马鞍，园里各处鲜花盛开，栅栏边，墙角下，紫蓝白红粉黄青，好像要把颜色用尽了，一只大狗本来趴在路边草地上睡觉，被车声吵醒，抬头睁眼看着我们。
下车张望，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不是在美国，不是要度假，而是回到幼年时光，跟着父母回乡下爷爷奶奶家去过暑假。园子里没有人，我以为，只要我张口喊一声爷爷婆婆，就会有两个慈祥的老人从屋后走过来，手里端着簸箕，里面或许是大芸豆或许是苞谷，或是手里拎着火钳，满脸笑出花儿样的褶子来，说，媛回来啦!
是的，媛回来了。回到除了那幼年时代的几个暑假之外并不曾有太多经历的乡村时光，但因我的血液里，终究是流淌着大自然与祖先赋予的对土地的湿润、对野草的芬芳那样一些难以言说的眷恋与惆怅，彼时我的感觉，真的是，回来了。
Tess果然不在，园子里也没有别人，我们小走一圈，一个个小院落，高而疏落的黑色木栅栏，窗下的庭院桌椅，桌上小花瓶里的鲜花，屋檐下，木风铃正在发出那种质朴的木管碰撞声，那正是我爱的声音啊，褐色大陶罐，蓬勃开放的蓝色小花朵像是海水一样从陶罐里倾泻而出，陶水缸里水流淙淙，木质长椅边鲜红的罂粟花长得太高，枝叶张扬，几根篾条围住，木墙上硕大的太阳笑脸铁艺雕像，旁边挂两个旧时的马灯……
八月的阳光下，我在每一处细节里，都看到灿烂，爱与蓬勃的字样，最后我才望向长椅与水缸中间的门，一张粉色的纸条被一只图钉轻轻钉在一束倒悬的薰衣草下，我在纸条上看到了我们的名字和一段欢迎的话。
那就是这里了，门一推就开了，屋子真的很小，一张床两张矮柜，可是，屋子里弥散着薰衣草的芳香，屋里各种装饰都只有一个名字，叫做质朴，竟然还有一个古老的木质书信箱，各种颜色的毛巾被卷成团，插在铁皮桶里，躺在藤条椅上，还被打上了蝴蝶结，散发出温暖的味道。浴室进门左手边一个陶罐水缸，竟是半片竹筒引水，一直在淙淙响，和我记忆中二十几年前的爷爷奶奶老家一模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模样，我回到了一个我从来不曾有过的家。先生不再嘟囔要换连锁酒店，直接扑到小却松软的床上，几秒钟就响起了呼噜声。
一个白色休闲上衣的高个女人抱着一张毯子走过来，跟我问好，我以为她是住隔壁木屋的客人，她问起房间怎么样，我才意识到这就是Tess了。我说，这么多的栅栏草地，以前这里是个农场吗？Tess说，是马场，现在家里还有两匹马呢，你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Tess的小狗叫Gas，挤在两匹马中间凑热闹，被她用一种和孩子说话的语气叫开了，好像Gas是最小的弟弟，调皮而心急地去抢大哥哥的东西，当娘的担心弟兄间打架，那时二宝在我腹中七月，我不知道，以后我也会有很多次担心孩子们打架的时候。
我们出去天使港吃了一顿饭，回到Tess的小园子时，夜幕沉沉，院子里升起一堆篝火，也像是爷爷奶奶家的火塘，火星迸裂的噼啪声响起，几颗红色的火花像流星般划过。我们坐在火堆旁的木椅上，火光将对面人的脸庞也变成温暖的橙红色。乡村林间的夜里，四周静寂而无声，抬起头来满天星光，我们辨认着北斗星的勺子，温柔的情绪像是新月湖的湖水，缓缓涌上浅岸，又轻轻退回，简单而重复的韵律，已是一首诗。
第二天醒来，Tess做好了早餐，我们在小院阳光下慢慢享用，早餐有果汁，咖啡，面包，还有种很特别制作的烤鸡蛋羹，烤成小蛋糕的形状。最特别的是酸奶，上面浇的是她自己在林子里摘来的野生浆果。
我知道Tess为什么不会在客栈里等客人了，她忙着呢，要喂马，去森林摘浆果，她自己也住在这园子里，她的木屋侧墙脚下，还有一片小菜园，红色豆角花开得正艳，豆角一串串挂在那绿叶间。
引水的竹筒，柴火堆，林间的浆果，墙角的豆角藤，所有这一切，都让我回忆起二十几年前的那几个暑假，早已离世多年的爷爷奶奶生活了半辈子的老家。其实，自我上中学后就几乎没去过了，只在爷爷去世那年的暑假，匆匆去探过一回悲伤的奶奶，几年后，奶奶去世，老屋就那样无限荒芜下去。那座只有幼年记忆的老屋，结婚后我一直想带先生去，有了孩子后又想带孩子去生活一段，然而，每次回国都匆匆忙忙，总也没能实现。这些年，租个农家小院过日子逐渐成为一件有品位有个性的事情，想到那绿草茵茵，山花烂漫，想到那云蒸霞蔚，溪流淙淙，想到当我在欧洲看高山风光时，每每心头也会浮起儿时回老家的画面。即便在还不知道Airbnb这种短租私房的运营模式时，我也常常忍不住幻想，要是将爷爷奶奶的老屋修缮一下，做成原生态的客栈，该多美好。
多年后，作为老屋及周围几片山林的唯一继承人，我父亲，也老了。我的父母终于也无力长途跋涉去经营老屋，终于，没能等到我实现带着先生和孩子们再去探访的心愿，今年，老屋出售了，我与那个地方，大概终是很难再建立起亲密的关联。并没有太多遗憾，那是成年人对幼年记忆的一种莫名情结，究竟有多真实多确切，我也不知道。我无数次跟人提起，爷爷奶奶的老家风光很像瑞士，从无夸张之意，那就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童年的记忆可靠吗？我也不能肯定。就算可靠，三十年后的现在，那模样依旧如昨吗？
没有想到，回不去的老家，失落的心愿，实现在这美国西海岸最西北角的小镇上。
园子里来了一条黄色的大狗。那会儿我正在满园子里找Tess准备付账离开了，Tess正在找项圈和绳子，我跟在她身后到处转，她说，我得把那条陌生的狗栓起来等着它的主人来领，我家Gas太凶了别伤到它，哦，她很友好的，只是她曾经很厉害，她以前是一条山林犬，跟着Morris上山猎美洲狮的。万一两条狗打起来可就不好了，我可不希望我的园子里发生战争。
她很自然地提起Morris，我有点意外。更早时我在院里游荡，有一小木屋里没有床具，做家庭图书馆用，桌上陈列着好几本书，作者名是Tess，还有一个叫Morris的诗人写的诗，用镜框镶在墙上。一个妇人走进来跟我聊天，她是住在附近的Tess的邻居，她告诉我，Morris是Tess过世的丈夫，并随口念出了Morris的一首诗来。
那是在4年前。Tess一人经营这一间小小的庄园客栈，劈柴喂马，种菜弄花，她的生活像诗一样。诗当然很美，但一定不会圆满。离开时，她千千万万个祝福给我和肚中的小宝贝，希望我带着两个宝贝再来这里。
我答应了。回城后，我将园子的照片整理出来，发给了Tess，她赞叹好美，然后我们就不再联络了。随后，二宝出生，几年的手忙脚乱，慢慢，也都熬出来了。
这个随口的承诺，实现得有点晚。当我再次动念时，二宝已经3岁了。
我翻出4年前跟Tess来往的邮件，照那地址再发了一封过去，没有回音，我从当年的日记里找到了客栈的名称，上网搜到了电话打过去，电话那头说，对，这里是Bond Ranch，我是前台。
彼时二人世界大腹便便，此次拖家带口儿女一双，彼时夏光灿烂鲜花遍洒，此次秋寒阵阵白露为霜。鲜花当然没有了，但屋里屋外的装饰，并无多大变化，就连干薰衣草的香味，都还照样弥散在木屋内。前台小姑娘带我们进了木屋，这次不一样啊，人多，带孩子出行又愿意自己做饭，所以我们住了一间带厨房客厅的，一天三顿就在这屋里火锅面条解决了，屋外秋末霜寒，屋里暖意洋洋。
傍晚时分，一个瘦高干练又美丽的女人敲门进了屋，脱下手套，自我介绍说，我是Lisa。
我已经知道她了，我们也在邮件中有过短短的交流，她现在是这栋庄园的新主人。她说，年初Tess将这客栈卖给我了，她搬走去了不远的地方，不再经营客栈了。
Lisa也是一个健谈的女人，我们也相谈甚欢。她出生在这个小镇，成年后一直在加州湾区工作，经营一间工作室，做广告摄影代理，回到故乡买下这个庄园，一是因为父母亲戚都在这边，二是因为湾区的快节奏高压力下做了这么多年，考虑放慢脚步了。Lisa说，夏天旺季我就回这里经营客栈，这次感恩节后，我就要回三番去做那边的工作，等明年5月再回来。我问她，那客栈这期间就不经营了吗？Lisa说，还是继续经营的，我把客栈放到了Airbnb上，结果客源还不错呢，冬天就请亲戚帮忙照顾一下。
在房间里的留言本上，我的确看到了许多来自欧洲的客人留言，无一例外的感谢Lisa营造了这么美好的一处世外桃源。这应该是Lisa时代才开始的留言本，尽管才不到一年，但客来客往也颇为热闹，当然了，不会有人追问前尘后事，不管Tess曾经在这里留下过多少美好的岁月，多么用心打造过这个她生活了半辈子的家园，离开了，就是离开了。
只是，见过前后两任各有魅力的女主人的我，百感交集。我也很喜欢Lisa，但说到底，我是为了对Tess的承诺回来的。
清晨，将孩子们留给爸爸，我一个人挎着相机出了门，就像4年前一样在园子里四处溜达拍照，青草地被秋末冬初的冷霜盖成一片白毯，阳光穿过树影在白草地上留下明明暗暗的线条，黑色的圆木栅栏上落满霜花，我第一次知道霜的形状，原来是一根根小冰针簇拥在一起。
信步园内，轻碰屋檐下的木质风铃，听喜欢的声音，走过夏天吃早餐的露天餐厅，走过夏天烧篝火看星星的火塘，走过别的木屋前，突然，我又看到了那个家庭图书馆，屋顶的木牌都没变，Lisa还会在图书馆保留着Morris的诗歌吗？钥匙插在锁孔中，轻轻一扭就开了，正要推门而入，里面却传来一个愤怒的男声，“你要干什么！”
我赶紧后退说对不起，门纱扬起的刹那，玻璃的那一边，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正从床上坐起身来，满脸愤怒直瞪着门外，我吓得转身就跑，心想，这回可糗大了。
晚些又跟Lisa聊天，她告诉我，那是她雇佣的工人，就让他住在那屋了。其实早应该想到的，我却这才恍然大悟，那间小小的图书馆，只是Tess满怀深情的半生留恋，与Lisa又有什么关系呢？Morris的诗歌早应该随着Tess搬去了新家，现在，这里是Lisa的庄园，是她在加州压力重重的生活背后，留给自己的一片避风港，无关过往，满怀期待。
从诗人遗孀到广告狂人，除了这一间小小图书馆的改变之外，这间易主的庄园其实并无多少变化。有意思的是，这一次重访的我，与家人一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孩子们的嬉笑在小小的木屋里回荡，我并不像第一次那样有着重回幼年爷爷奶奶老家的感觉，只有种现世安稳之感。大概是因为，外形虽无改变，园子的气质终究还是改变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