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徐徐将一抹余晖稀稀拉拉飘洒在故乡的山山峁峁时，散住在沟沟岔岔三四十户人家窑洞的烟筒里开始冒出袅袅炊烟，整个村子上空便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柴禾味。此刻，山村顿时便躁动起来，山峁上的受苦人披着晚霞开始收拾农具准备下山回家，鸟儿欢快地上下翻飞，煽动着急速的翅膀向林子里飞去，山绵羊随一声声“咩咩咩”的唤子声，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向村子移动，黄尘中夹杂着羊骚臭淹没了拦羊后生的阵阵辱骂声，河湾里三三两两的小孩骑着吃饱喝足了的牛儿大摇大摆向各自的家中走去。不时，山沟里回荡着“哞哞哞”的牛叫声。

　　夜幕下，连绵起伏的大山背后慢慢升起又大又圆像锅盖一样金黄色的月亮，皎洁的月光洒满整个黄土大地，莽原下是千年流淌不息的黄河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山沟的轮廓这时显得朦朦胧胧，各家各户的窑洞已掌起了灯光，大畜牲口进圈开始吃着夜草，羊儿、鸡娃们已经进入了梦乡，辛苦劳作了一天的受苦人在豆大的灯光下才开始吃着刚刚做好的夜饭，老槐树上传来夜鸟一声声哀鸣，引起了看家狗的一阵阵狂吠，月亮挂在墨蓝色的天上，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唰”的一下，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明亮的尾巴划过夜空消失在苍穹中。整个大地显得特别宁静而安详，庄稼人吃完夜饭陆陆续续吹灭灯开始休息，窑洞里不时传来了鼻鼾声和梦呓声，“叽叽叽”，老鼠又开始它们夜的生活，碾道旁的白杨树叶子在夜风中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整个村子里寂静极了，高原已经沉睡了。

　　深处闹市的我，在一天紧张的公务之后，读书、写字、画画是调节业余生活的最好方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拉开窗帘，看到楼外灯火阑珊，思绪不由得把我带回到那魂牵梦绕的遥远故乡，仿佛又回到了故乡那个特殊的年代，置身于故乡朝夕相处的亲人们中间。

　　我不会忘记，故乡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杏花、梨花，在连阴细雨天放牛、放羊的孤独和迷茫，打谷场上传来了有节奏的连枷声和驴拉碌碡发出刺耳的碾场声。“糜子黄来荞麦黑，公狗母狗配对对，要问结婚是个甚？嫂嫂哟！咱当流氓和阿飞，你看美不美！”不时，传来一阵男男女女的笑骂声……

　　忘不了，在月光下为看电影来回20里山路回家的匆匆脚步声和议论故事的情节声。在漆黑的夜晚，全村男女老少聚集在饲养场的公窑里，听着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窑顶说书的老瞎子，紧拨琴弦，嘶哑地唱着“弹起那三弦定了音，各位乡亲都坐定。今天不把别的说，单表相公小罗成。”满窑立刻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老旱烟味，不时有人在辱骂抽烟人，双方突然对骂起来，窑内一阵骚动。老村长站起来：“日他先人……”场子里又立刻安静下来，老瞎子像没有发生刚才的事一样，全心地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了。

　　忘不了，比自己大两岁的二姐上学时抢夺花书包的争执，梦寐以求想得到一颗乒乓球、穿一双黑塑料凉鞋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情景；天天盼家里来客人能吃上一块白面馒头的奢望。

　　忘不了，窑洞内老瓷瓮里散发出清香味的腌白菜以及一眼就能看到底朝天的白面缸，桌子上摆放着整齐光亮的小黑罐，里面盛放着我们不能随便动的佐料，那咸咸的粗盐巴，香喷喷的小麻油，黑黑的干面酱，红红的辣椒面，以及用烂枣自酿的香醋。这些都是调节一年四季单调饭食的绝美材料。桌子下是去年秋天从地里收获的老南瓜，散发着阵阵怪味的猪食桶以及那盏黑缁缁的老煤油灯。锅台上静默着供一家老小七口人一日三餐的大铁锅，粗厚的灶台石下安放着漏气的风箱，为了放学后能尽快吃上热饭，饥饿的我们有气无力地拉着风箱帮母亲做饭，墙上斜挂着蒸扁、高粱杆锅盖还有灶篱、锅铲等农家餐具。墙角边存放着爷爷的爷爷传给父亲的那只绘有神秘花纹的破旧的大木箱，窑掌里用石头撑起来装粮食的草屯子，里边盛放的是一年一家人须精打细算的救命粮食。

　　忘不了，那热气腾腾的锅盖上卧着的老黄猫，饿的瘦骨嶙峋走着十字步摇摇摆摆的老母猪，为讨一口残汤剩饭眼神可怜巴巴的看家狗。发黄的窗户纸贴满了早已褪色的窗花，粗糙的黑山羊毛毡上铺着打了补丁的被褥，寒窑里的墙角边立着发亮的农具，仿佛还散发着父辈们的体温……

　　忘不了，正月天乡亲们无拘无束扭秧歌的舞姿，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把一年来憋在心里的苦闷、彷徨、压抑，酸甜苦辣尽情地发泄出来，他们迈着粗狂的步伐，伴着铿锵的鼓点，把秧歌扭得天旋地转、地动山摇。在那个物质和精神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悠扬的陕北民歌、凄婉的陕北道情、余味无穷陕北说书是我天天盼，月月盼的精神食粮，《杨门女将》、《薛平贵征西》、《梁山伯与祝英台》等这些一辈辈口头传承下来的民间故事，在故乡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是父老乡亲们茶余饭后的文化生活。

　　“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是一个陕北农民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从小懂得，一个农家子弟要走出大山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学读书。跳出农门离开这块既爱又恨的土地，终于经过几十年的寒窗苦读，当我手中拿到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时，看到父辈们和家人的高兴劲。顿时，不知为什么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甜苦辣味……当我背着行囊一步三回头离开村庄，看到与自己日夜厮守的窑洞，站在硷畔上送行的亲人在渐渐消失的时候，我的眼睛模糊了……

　　故乡是贫困的，是落后的，但就是这块贫瘠的黄土地，无私地养育着一代一代无数贫穷的家庭和他们的子孙后代。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那一座座连绵起伏的莽原，那村庄背后气势雄伟的秦晋大峡谷，汹涌澎湃流淌千年不息的古老黄河水，以及像片树叶一样的木船，在艄公们一声声嘶声裂肺的号子声中，随着巨大的恶浪上下漂移。那一轮金黄色的月亮，那一弯弯细小的溪流，那一缕缕淡淡的炊烟，那一盏盏豆大的灯光，留下了我通向外边世界刻苦学习的身影，那一个个佝偻的，拄着拐杖的父辈们在窑洞里进进出出的影子，那一张张愁苦憔悴的面容，那一声声凄凉无助地哭声……永远深深地刻记在我的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抹去。

　　故乡的石磨、石碾，故乡的土窑洞、老石墙、老枣树……见证了我和乡亲们的苦难和欢乐；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伴随着我的成长经历。俗话说：“月是故乡明，人是家乡亲。”从毕业工作进城二十多年来，我对故乡的依恋不但没有减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思念故乡的心情愈来愈强烈。因为我的根在那里，我的魂在那里，故乡的一切永远都是我心中永恒的、神圣的精神家园！■刘宏祥（陕西 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