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罗克威尔的画，常常让我想起美国的喜剧演员劳莱、哈特，在上个世纪中期，他们是享誉世界的喜剧名星，只要一出现表演，就会全场轰动，他们那夸张性的神情，幽默而滑稽的动作，成了美国文化的典型代表。

　　罗克威尔是与劳莱、哈特同时代的人，在我眼里，他们也是同类性质的艺术家，他们都从美国生活中汲取题材，用美国式的幽默来表演。他们都有民众性，深受大众的喜爱，具有好莱坞式的喜剧性，并不辛辣，批判性也不强，富有正义感，此外还没有色情，虽然世俗，然而却并不庸俗，可看性很强，然而又与纯艺术有距离。

　　对于罗克威尔这位享誉全美的画家，评价也是完全两样的。他的画为美国大众所喜爱，拥有最广大的读者群，甚至高票当选为全美最卓越的画家。他的画被《纽约时报》誉为是“美国生活的编年史”。当然，这些都来自非专业的评价，美术评论家们却是对他有所微辞，说在他的画里看到的都只是空虚的肥皂泡，他的作品都裹着糖衣。说他的作品不是反映社会的一面镜子，而是用一双渴望的眼睛去看待世界。或者直接说他的作品只是画出了人间的喜剧，而忘却了人间的悲剧。

　　那些批评虽然大多数中肯，但也有点失于偏颇。因为如果有机会能把罗克威尔所有的作品都看到，就能从中发现，虽然他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在用一种善意的笔调去描绘人间的美，去描绘一种充实而满意的生活，但他的作品中也不乏有主张正义、斥责邪恶的成份。罗克威尔的作品经历了60年，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他的作品曾经作为政府的宣传品，为激扬正义、鼓励人民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作品将矛头直指法西斯，主张世界和平。只不过他只是不愿意去画生活中的那些反面而肮脏的色调，他不想去表现那些精神病和畸形，他只想画出一个没有极度痛苦的危机和纷乱的生活，画出一个理想的美国。

　　喜欢画什么，这当然只是罗克威尔的一种个人选择，然而从客观上来看，他的画确实没有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没有深刻表现下层人民的痛苦和生活的真谛。

　　也正是出于对这两种不同看法的兴趣，我一直想看到罗克威尔的原作。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铜版画展厅里，我才看到了他那驰名全美、影响世界的组画《四大自由》。正好这里在举办他的一个回顾展，他的很多画作被印成各种文字在展出，因此我有机会得窥他的全貌。

　　《信仰自由》、《免于匮乏的自由》、《言论自由》和《不受恐吓的自由》这4幅画，就其内容和表现形式来看，它们其实是4幅宣传画，而并非是主题画，有的画上还印有宣传文字。然而对于这一组图解政治主张的画，罗克威尔却是用了严格写实手法，用了主题画的构图来表现，想使它超越一般的政治意义宣传画而具有纯艺术的价值。在《言论自由》一画中，一位工人正站立在议会里，发表自己的看法，旁边几位着正装的议员们正在侧脸疑神倾听他的意见。《信仰自由》一画上，画着几位不同民族和宗教的人，有伊斯兰教徒、有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手捻佛珠的佛教徒，还有犹太教徒，他们聚集在一起，都在凝神祷告，目光专注，显示了不同宗教的信仰自由。《不受恐吓的自由》的表现难度要大一些，他画了一对站立在熟睡的儿女床前的夫妻，手拿一份有“纳粹轰炸”字样的报纸，正在抚爱地为他们俩掖被子，不想让在睡梦中的孩子们受到恐吓。最后一幅《免于匮乏的自由》的主题其实就是“丰衣足食”，一家人聚在一张桌前，看着母亲端上烤好的火鸡，显然这一家人正在过着圣诞节，桌上食物丰富。

　　这一组画是在二战时创作的，被选为美国国家的宣传形象，并被列为同盟国国家的宣传品来广为印刷，向法西斯国家作为传单来散发，以宣传美国的理念。这4幅画在当时影响巨大，几乎所有的欧洲战场上交战双方的战士都见过它们的印刷品。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国家的订单，代表着一种国际形象。罗克威尔用尽了自己的全力来绘画，他选用了真人来作模特，拍成照片来绘画，着重强调画面的宣传效果，并不过于渲染技巧。不过，他也在画面上注意艺术表现力，如把《免于匮乏的自由》一画中用逆光来表现，在《信仰自由》一画中注意画出不同民族人的相貌特征和性格，还着重表现人物皮肤的肌理和质感。在《言论自由》一画中，则刻画出了一位粗犷的工人形象，颇有个性。他的这些艺术处理，使得这组本来饱含政治宣传意识的宣传画具有了艺术价值。

　　在战时，罗克威尔的画多被政府选作宣传用品而广为散发。有一幅《加油员》，画着一位女加油员，她身穿牛仔工作服，头戴风镜，巨大的油枪横架在腿上，英姿飒爽地高坐在一根木桩上，一手扶油枪，一手吃三明治。这本是战时生活中常见的镜头，被罗克威尔巧妙地捕捉入画。但却又意味深长地在她的背后添画了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让她在脚下踏着一份印有纳粹符号的报纸，还为她在颈上添画了一串用各部队徽章缀成的项链，在经过这样一番精心创意设计之后，就使这一普通的镜头成了一幅能够鼓舞战时人心的宣传画，鼓励更多的民众投入到这场正义之战中去，为正义之战而出力。它的价值已经远超过了一般的油画。

　　罗克威尔为《星期六邮报》画了37年的插图，他画了登上月球的美国宇航员，画了手执火炬的自由女神像，画了阿波罗号上的4位宇航员，这些都是他为祖国而作出的贡献，作为一个美国公民，他的画被作为“为美国保卫家园而奋斗”的形象代言，功不可没。他获得了“总统自由勋章”，这是和平时期的最高国家奖章。也正因为这些原因，罗克威尔所出的画册名称就叫作《忠诚于美国》，这句话是对他一生功绩最恰当的褒赏。

　　罗克威尔另一方面的价值是表现了丰富的美国人民的生活。如果说他前一部分的画作是为了维护国家的尊严，那么这一部分的画则是受到了人民的喜爱。前一部分是为国家而画，后一部分是为人民而画。他的这些题材多是取自生活，而且观察入微，显示了他善于从生活中捕捉细节的非凡能力。罗克威尔兴味盎然地画着这些，并用自己特有的夸张手法，对画中人物的表情和动作进行夸张和变形、并有意增添一些趣味性的细节，来增加画面的戏剧感。这也是他喜剧性之所在。不过，罗克威尔的作品中也时有较沉重的主题，他有两幅《望归帆》和《秋风落叶》的画，表现了老人带着小孩的场面，前者是双双伫立在海边盼望出海的家人归来，后者是两人在焚落叶取暖，都带着些许辛酸和悲凉，令人喟叹。

　　尽管罗克威尔不算是美国的主流画家，他一直在为报纸画插图，画宣传画，甚至为可口可乐画商业广告。尽管美国的纯艺术界对他颇为不屑，说他不是真正的艺术家。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方向而未有动摇，并且以一种极度认真严谨的态度来画这些画，不管是什么画种，他都用一种严格写实的手法来表现，他根据照片来画模特儿，画得栩栩如生，有很多画，简直和纯艺术油画的效果一模一样，他并没有因为所画的是“小儿科”就掉以轻心。他为马克·吐温的名著《汤姆·索亚历险记》所作的插图，简直每一幅都是独立的油画，无论是构图、人物形象和色调都非常精湛，对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刻画入微。然而这一切，都加入了他自己独有的幽默和夸张因素，使之成为一个理想性的喜剧。

　　这就是罗克威尔，他是一位“喜”大师。■特邀撰稿 江苏镇江市文联副主席、画家 王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