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岁末,我的朋友川儿给我电子邮箱发来一个古树园十几棵古树的照片,还有一封信——
亲爱的梅姐: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见这一园子古树,这是从100多个移民村庄移来的上千棵古树呀!那一刻,我周身细胞突然像啤酒冒泡似的,一个劲儿地发抖。我不由自主地朝着菩提树走去,泪水夺眶而出。我脱口说出:这是移民的根!故土家园没了,这儿就是他们的家。将来他们回乡寻根祭祖,这儿就是他们寄托情感的家园……说这话时,我的心在颤抖。
我真的感觉到这些古树在向我这个“移民记者”求援:不要抛弃我们,不要卖掉我们,我们不能远离故乡。如果我们走了,我们的儿孙回来就找不到家了啊。
……
读着信,我就仿佛又看见川儿那双炯炯有神、直视着我的亮亮的大眼睛。
今年,初春三月,大地乍暖还寒,川儿约我去河南淅川看古树。她说,她和淅川移民寻根文化苑老总——把这1000多棵古树从南水北调工程淹没区抢救回来的“了不起的朋友”李爱武先生策划:在即将到来的清明节期间,让移民们自愿回乡,回到古树园寻根祭祖、感恩家园,让故乡的古树慰藉移民永别故土的疼痛和思念。
接到短信时,我和家人正徜徉在南亚风光旖旎的格兰岛金沙滩,我决定回国后就去参加川儿和她的朋友举办的寻根祭祖活动。
4月2日,到达的当天下午,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这片神奇的园林,这是怎样一片擎天立地、沧桑壮烈的生命啊——
全部被截去蓬勃枝丫的1002棵老树齐刷刷挺立在黄土地上,苍凉而庄严。它们如白发稀疏的老者,高举双臂昂然向天,似呐喊似悲泣,似告别似接迎;它们也如饱经风霜的父亲母亲,伫立在黄土地上,默默地凝视着远方,是在遥望永别的故乡,还是在等待一个殷切的回归?它们更如沉默无言的圣者,在广袤的苍穹下以庄严的气势和难以言说的神韵,向世间昭示着一部无字的历史和亘古的人类命运。
每当我靠近或仰望一个苍老、神圣的生命,我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瞧,那棵来自上集镇淹没区的千年古柳,树身的空洞能钻进一个人;那棵来自金河镇兴化寺村生长了1200年的黄连,主干上伸出的七根硕大无比的枝干,神祇般苍然向天;那棵来自简营村的700年大叶女贞,依然绿叶苍郁;那棵来自王万村的千年银杏,盘根虬曲,遒劲挺立;还有那棵世间的稀世珍宝乌龙木,还有那两棵同样珍贵的红豆杉……80多个品种的古树从100多个即将沉没的村庄抢救而来。
“抢救”在这里彰显出怎样的功德和胸襟?!
李爱武来了。
这是一个从无数的艰难困苦中打拼出来的创业者。就是这个勇敢的创业者,如今,又勇敢地将几十年艰辛劳作而赚取的资产几乎全部投进了古树园:1000多棵古树、未来五年要陆续投入的移民文化广场、移民纪念碑、仿古一条街、禅院……李爱武不是大富豪,近亿元的投资用川儿的话说——“押进了身家性命”。这个中年男子没有豪言壮语,他说,“我只是想为父老乡亲们建个回家看看的园子。我这一生若建不起来,我儿子接着建,儿子建不完孙子接着建……”
漫步在四月古树抽芽长叶的季节,李爱武讲述着每一棵古树的故事,他如数家珍——
那棵500年的乌龙木,也叫铁树,是河南、陕西、湖北三省仅有的一棵,移植来实属不易,这种比重比水重的木质,丢进水里就往下沉。钢锯切割根部时“啪啪”地冒出了火花,生生打断了两把钢锯。
那棵1200年的黄连树移植时发现附近有小庙、石碑。庙里供奉着释迦牟尼石像,石碑上有五代时期的记事。在钢锯切割靠近树干底部时,出现了一地铜质粉末,原来在千年的时光中,黄连树已将先民们祭祀的铜香炉包裹进了树身,长成了一体。
移植那棵千年银杏树时,切割下的树枝树叶,原以为村民们会拿回家当柴烧,谁知村民们一枝一叶都不动。他们说,银杏树是村子的神。一位老奶奶走过来抚摸着倒下的树身,泪流满面。她哭着说:你们一定要把它栽活啊!千万不能让它死了啊……
去年春天,这棵银杏树长得不精神,李爱武担心得寝食难安。他天天在园子里转,有时搭个梯子爬到高处看出了新叶没有;有时拿个放大镜看,发现个芝麻粒大的小芽芽都欣喜若狂;他常常不吃不睡,端杯茶在园子里一转就是大半天……
李爱武说,他们每移一棵古树,都要先敬香、放鞭、叩拜,然后对古树说:古树呀,这里要给京津等地调水,马上要被淹了,移民们都走了,现在我把你移到城里去住,那里淹不着……说完话才开始动手移植。
他们像呵护神灵,又像呵护老母亲。
移一棵树往往是上百人移好几个月,这么大的树不用上机械不用车根本移不动拉不出,古树生长的地方又往往没有路,车进不去。仅修路常常就得花一大笔钱,其艰辛可想而知……
4月4日,天下清明,万事吉祥。
李爱武告诉我说,他们要把今天定为“首届南水北调移民寻根文化节”,以后每年清明节这个日子,都要在古树园里举办这样的活动。
清晨,迎着四月的清风,我再次走进古树园,只见满园张灯结彩,锣鼓喧天。700多名回家的淅川移民汇聚到了古树园。他们有从青海贵南县和湖北大柴湖赶来的,有从河南几百个移民安置点被接回来的——李爱武专门租了上百辆面包车,数百里迢迢从各移民安置点接亲人回家。
他从南阳找来了最好的音响,从淅川请来了移民们最爱看的曲剧。戏台就搭在了古树园,台后是巍峨青翠的大南山,台前是千棵苍劲的古树园,《父老乡亲》的歌声响彻青山树园,也萦绕在静静观看演出的数百位移民的心中。
为了让京津冀豫四省市人民喝上甘甜纯净的汉江水,自1959年至2011年,淅川县先后两次向青海、湖北及省内移民37万多人。在长达五十多年的岁月里,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太多的苦难。
现在,他们中有的人回来了,回到了古树园。他们一进园就转个不停,急切地寻找儿时村庄的那棵大树。每每找到自己村庄的树,就即刻喊来同村的人,或给古树培土,或全家、全村人站在树前留影。他们给古树鞠躬、磕头,他们在古树前长跪不起……
“看,这棵树就长在兴化寺村边,从我记事起它就恁大,快六十年没见过它了,现在看见它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老家,看见了当年的村庄。”抚摸着古树园里那棵千年黄连树,从青海省贵南县回来的75岁移民田贵申老人激动不已,“房子、村子和父母都在水下了,我们探家回来只能看看这棵树了。”老人说。
与田贵申一起从青海回来的移民杨应奇抚摸着千年黄连树,已经老泪纵横。他激动地说:“我是在这棵树下长大的,16岁时移民到青海,五十多年了,现在回来看见村里的大树,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爹娘。一定要让它好好活下去,以后,我还要让我的儿子、孙子回来看……”
2011年迁往原阳县的梁国琴三姐妹,在园子里找到了老家的树,三人抱头痛哭;61岁的黄士荣站在一棵合抱银杏树前不停地抹着眼泪;73岁的梁德春老人在给那棵千年梭罗树培土。
“树留下了,根就会留下,心也会留下。”老人一边培土一边喃喃地自语。
正午,李爱武在古树园里摆上饭菜,700多名移民围着自己村庄的老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我突然热泪盈眶,我突然非常感动。
这难道不是世间最动人的风景?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爱心?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美的创举?
淅川古树园,一个凝滞的历史,一段聚合的岁月,一曲缩写的命运,一处精神的家园。它将与移民同在,与大地同在,与天下善和爱同在。
《 人民日报 》( 2013年05月22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