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给子女的家书 喷薄而出的慈父之爱
1948年4月1日,国立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评选揭晓,81人当选,有兄弟两人同列榜上。45年后的1993年,中国科学院院士评选中,他们的一位弟弟又名列其中,当选院士。一门三院士,何等风光,何等令人羡慕。这在时下的中国科学史上绝无仅有,即便是放之于世界,也是屈指可数。三院士为谁?梁思成、梁思永、梁思礼。他们的父亲就是鼎鼎大名的梁启超梁任公。任公育有子女十四,成人者九,除此三子〔梁思成(二子)、梁思永(三子)、梁思礼(八子)〕因列名院士而名满宇内外,其余六子也各有成就。
任公虽然忙于政治,却丝毫没有疏于对孩子们的教育。保留至今的400余封家书中,满是父亲对孩子的期许。在给子女的信中,任公依然是“笔端饱含感情”,字字珠玑不再是投向敌人的锋利匕首,而是喷薄而出的慈父之爱。
【1927年1月2日与孩子们书】
孩子们:
今天总算我最近两个月来最清闲的日子,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拿着一部杜诗来吟哦。思顺十一月廿九、十二月四日,思成十二月一日的信,同时到了,真高兴。
今天是阳历年初二,又是星期,所有人大概都进城去了。我昨天才从城里回来,达达、司马懿、六六三天前已经来了,今天午饭后他们娘娘带他们去逛颐和园,老郭曹五都跟去,现在只剩我和小白鼻看家。
写到这里,他们都回来了,满屋子立刻喧闹起来,和一秒钟以前成了两个世界。
你们十个人刚刚一半在这边,在那边的一个个都大模大样,在这边的都是“小不点点”,真是有趣。
相片看见了,狠高兴。庄庄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为什么没有戴眼镜),比从前漂亮得多。思永还是那样子。思成为什么这样疲呢?像老了好些。思顺却像更年轻了。桂儿、瞻儿那副不大清楚,不甚看得出来。小白鼻牵着冰车好顽极了。老白鼻绝对不肯把小儿子让给弟弟,和他商量半天,到底不肯,只肯把烂名士让出一半,他把这小干儿子亲了几亲(老白鼻最怕的爹爹去美国,比吃泻油还怕),连冰车一齐交给老郭替他“收收”了。
以下说些正经事。
思成信上说徽音二月间回国的事,我一月前已经有信提过这个,想已收到。徽音回家看他娘娘一趟,原是极应该的,我也不忍阻止,但以现在情形而论,福州附近狠混乱,交通极不便,有好几位福建朋友想回去,也回不成,最近三几个月中,总怕恢复原状的希望狠少,若回来还是蹲在北京或上海,岂不更伤心吗?况且他的娘,屡次劝他不必回来,我想还是暂不回来的好。至于清华官费,若回来考,我想没有考不上的,过两天我也把招考章程叫他们寄去。但若打定主意不回来,则亦用不着了。
思永回国的事,现尚未得李济之回话。济之(三日前)已经由山西回到北京了,但我刚刚进城去,还没有见着他。他这回采掘大有所获,捆载了七十五箱东西回来,不久便在清华考古室(今年新成立)陈列起来了,这也是我们极高兴的一件事。思永的事我本礼拜内准见着他,下次的信有确答。
忠忠去法国的计画,关于经费这一点毫无问题,你只管预备着便是。
思顺们的生计前途,却真可心忧虑,过几天我试和顾少川切实谈一回,但恐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使领经费据我看是绝望的,除非是调一个有收入的缺。
司法储才馆下礼拜便开馆,以后我真忙死了,每礼拜大概要有三天住城里。清华功课有增无减,因为清华寒假后兼行导师制(这是由名教授自愿的,我完全不理也可以,但我不肯如此),每教授担任指导学生十人,大学部学生要求受我指导者已十六人,我不好拒绝。又在燕京担任有钟点(燕京学生比清华多,他们那边师生极诚恳求我,也不好拒绝),真没有一刻空闲了。但我体子已完全复原,两个月来旧病完全不发,所以狠放心工作去。
上月为北京学术讲演会作四次公开的讲演,讲坛在旧众议院,每次都是满座,连讲两三点钟,全场肃静无哗,每次都是距开讲前一两点钟已经人满。在大冷天气,火炉也开不起,而听众如此热诚,不能不令我感动。我常感觉我的工作,还不能报答社会上待我的恩惠。
我游美的意思还没有变更,现在正商量筹款,大约非有万金以上不够(美金五千),若想得出法子,定要来的,你们没有什么意见吧?
(我想他们到了北京时,我除了为党派观念所逼不能不亡命外,大约还可以勉强住下去,因为我们家里的工人老郭、老吴、曹五三位,大约还不至和我们捣乱,你二叔那边只怕非二叔亲自买菜,二婶亲自煮饭不可了)而正当的工人也全部失业。放火容易救火难,党人们正不知何以善其后也。现在军阀游魂尚在,我们殊不愿对党人宣战,待彼辈统一后,终不能不为多数人自由与彼辈一拼耳。
思顺们的留支似已寄到十一月,日内当再汇七百五十元,由我先垫出两个月,暂救你们之急。
寄上些中国画给思永、忠忠、庄庄三人挂挂书房。思成处来往的人,谅来多是美术家,不好的倒不好挂,只寄些影片,大率皆故宫所藏名迹也。
现在北京灾官们可怜极了。因为我近来担任几件事,穷亲戚穷朋友们稍为得点缀。十五舅处东拼西凑三件事,合得二百五十元(可以实得到手),勉强过得去,你妈妈最关心的是这件事,我不能不尽力设法。其余如杨鼎甫也在图书馆任职得百元,黑二爷(在储才馆)也得三十元(玉衡表叔得六十元),许多人都望之若登仙了。七叔得百六十元,廷灿得百元(和别人比较),其实都算过分了。
细婆近来心境渐好,精神亦健,是我们最高兴的事。现在细婆、七婶都住南长街,相处甚好,大约春暖后,七叔或另租屋住。
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他读了十几首唐诗,天天教他的老郭念,刚才他来告诉我说:“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离家’,他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描就把那猫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他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总要我一个人和他对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书当琴弹。
我打算寒假时到汤山住几天,好生休息,现在正打听那边安静不安静。我近来极少打牌,一个月打不到一次,这几天司马懿来了,倒过了几回桥。酒是久已一滴不入口,虽宴会席上有极好的酒,看着也不动心。写字倒是短不了,近一个月来少些,因为忙得没有工夫。
十六年一月二日 爹爹
陈小庚摘编自《宝贝,你们好吗?——梁启超给孩子们的400余封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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